方輕輕看見來人有點驚訝, 忙跟他打招呼：“莫老師, 您怎麽過來了？”

她是個好動性子，打招呼時身子習慣性也跟著動了一下，然後就發現男人虛握在腕下一寸的手忽然加了幾分力度，瞬間牢牢控制住她那只負傷也不肯安分的手, 不讓她亂動亂蹭。

周湛本就在給她擦藥，動作並不明顯，可到底是當著外人, 方輕輕臉頰微微燙了燙, 好在她拍戲前造型師給她在臉上塗了好些油彩，旁人也看不出來什麽。

莫文柏相貌儒雅，不知是不是王公貴族演多了，人也有幾分貴氣，他如今已有六十出頭, 看著依然精神矍鑠，他笑瞇瞇在一旁空位上坐下, 開門見山問道：“小丫頭有沒有興趣好好學演戲啊？”

方輕輕聞言不由倒吸一口氣。

老爺子這話中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可是她學校那位年輕的臺詞老師的老師據說還是這位老爺子的學生呢, 他這要是打算親自教她, 那她輩分豈不是瞬間漲了一大截？

“您說的……”方輕輕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莫老爺子點點頭：“知道我為什麽挑中你嗎？”

“不知道。”方輕輕眨了眨眼, “難道您是看我聰明漂亮、骨骼清奇？”

“……”莫文柏無語地沈默了片刻, 花了數秒鐘思考了下方才決定的正確性，才又重新開口, “這行業從不缺聰明漂亮、削尖了腦袋想往高處爬的人，缺的是心術端正，且一心一意真的盼著大環境變好的人。”

方輕輕：“……”

她還以為莫老爺子最多誇一誇她演戲有天賦有靈性，一看就是個好苗子之類的，沒想到對方突然這樣大一頂帽子蓋下來。

老爺子此刻正看著不遠處的片場，眼神有點悠遠，又似乎有點感傷。

方輕輕沈思數秒，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您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方輕輕遲疑著問道，“我好像和後一種人也不怎麽搭邊啊？”

莫文柏：“……”

這丫頭倒是實誠。

他頓了頓，這次倒是笑了起來：“……我也沒說你就是後一種人啊。”

方輕輕：“……”

這天還有聊下去的必要？

莫文柏見她梗住，又接著問道：“你剛才為什麽要拉趙初瑤一把？”

方輕輕垂眸看了眼，周湛已經幫她洗好傷口擦好了藥，正在細致地一圈圈給她裹紗布。

“當時也沒空想那麽多啊，順手就拉了一把。”

早知道趙大小姐態度會那麽不好，那她肯定就——

更要救了啊！

不救的話，萬一趙初瑤真受了什麽重傷，她自己往後心裏肯定會過意不去，反倒是救了之後，依趙大小姐那死要面子的性格，被她救了一次，大概會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一些。

嘖，想想就覺得超開心了。

莫文柏觀察方輕輕有一陣子了。

他這輩子，拿過的獎不在少數，兒孫也還算孝順，教過的學生有些泯然於眾人，卻也有許多小有成就，唯一的不順，大概就是臨到老，卻眼看著這個圈子越來越倒退，大熒幕還算好，小熒幕已經幾乎快被那些粗制濫造的掙快錢作品全部占據。

大圈子的環境是受資本在無形操縱，他沒那個本事去力挽狂瀾，但看見好苗子的時候……就像方輕輕這丫頭所說，能拉一把，他還是願意順手拉一把的。

方輕輕演戲方面不缺靈氣，看著嬌嬌氣氣的一個小姑娘，卻比劇組一些男演員還肯吃苦，關鍵的是人不急躁，心術也還算端正。

“我對你就兩個要求。”莫文柏忽然正色起來，“第一是拍好戲，第二就是，今後遇到所能及的、又對大環境有益的情況，你能像今天這樣，順手推上一把就行。”

方輕輕問道：“您說的拍好戲……是指要我以後只接好的本子，或者說讓我要認真把作品演好，還是說……兩者都有？”

說著，她見老爺子一臉“你說呢”的神色，又自問自答般道：“好吧，肯定是兩者都有。”

莫文柏：“怎麽樣？現在還有興趣跟我學演戲嗎？”

“有啊。”方輕輕彎起眼睛，“當然有。”

第一個要求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第二個要求也不算為難，況且，能跟自己老師的老師的老師學演戲，輩分瞬間飆漲，這可以說是非常刺激了。

“行。”莫老爺子站起身，“今天下午正式開始上課。”

方輕輕：“……”

等等？她好不容易盼來的小半天假眨眼就這麽泡湯了？？她現在拒絕還來得及嗎？？？

***

趙初瑤一路陰沈著臉回了自己的休息室。

小宋沒敢開口問，但仔細觀察了下，這位大小姐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都沒看到有傷，走動間也沒有任何問題，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剛一進休息室，她手機就響了起來。

前面的趙初瑤像是沒聽見似的，自顧自沈著臉坐在凳子上。

小宋接完電話，抿了抿唇，硬著頭皮湊過去：“萬……萬哥打電話過來了，說已經找好了新編劇，背景也查過了，這次肯定不會有什麽問題。”

“真的？”趙初瑤一下坐直了身，剛想再接話，腦中不知為何，忽地又閃過方輕輕剛才那蹭出了幾條血痕的手腕，她咬了咬牙，臉色又沈下幾分，半晌，終於將手中毛巾往地上一扔，“算了，你去跟萬智說，定金我照付，人就不用來了。”

小宋驀地怔住。

趙初瑤見她呆楞楞的樣子，心下更煩：“還楞著做什麽？”

小宋忙點頭：“好，我這就給萬哥打電話。”

“等等——”趙初瑤忽又叫住她，“告訴萬智，番位……算了，讓他給我去要個特出吧。”

***

到了下午正式開始“授課”的時候，方輕輕就真的有點後悔認了這個不靠譜的新老師。

方輕輕收完工，卸下重重裝備和妝容，再回去洗了個澡，時間就已經臨近晚飯飯點，莫老爺子直接領她去了夜市裏的一家當地小飯館。

飯館面積狹小，老板在外面支了好些小餐桌。

莫文柏挑了張外面的桌子，課還沒開始教，就先給方輕輕布置了作業——認真觀察周圍的人。

夜市即將開始，附近的小攤販都忙前忙後，一刻也不得空閑，方輕輕撐著下巴看了一小會兒，也沒看出多少名堂來，很快就開始覺得無聊。

莫老爺子點的菜已經陸陸續續上桌，滿滿一桌子的海鮮盛宴，香氣直沖鼻端而來。

方輕輕手剛受傷，安然雖然沒跟過來，但已經仔細交待過周湛，所有發物及刺激類的食品全都列進了忌口列表之中。

此刻聞見香味，她全沒心思再去觀察別人，眼巴巴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後，便側頭看向周湛。

小姑娘臉上油彩早已洗幹凈，素著張小臉，眸子水潤潤的，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周湛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紗布，頓了數秒，把桌上最清淡的兩盤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方輕輕氣得在桌下踹了他一腳。

莫文柏已經擼袖子開吃，察覺到動靜，眉梢挑了挑，擡眸問道：“很想吃？”

方輕輕咽了咽口水，忙狂點頭。

有老師撐腰，周湛總不好再攔著她了吧？

老爺子慢騰騰夾了一只蝦放進……自己碗裏：“那你就看著我吃吧，正好趁機好好體會一下這種想吃又吃不到的心情，將來沒準哪天拍戲時就用上了。”

方輕輕：“……”

……有這樣給人當老師的嗎？

夜市漸漸熱鬧起來。

莫文柏吃飽喝足了，才終於開始給新收的小學生講課。

方輕輕沒聽多久，便一改懨懨沒精神的狀態，眸子晶亮晶亮的。

老爺子進圈大半生，從龍套開始混起，他演過無數角色，也演活了無數角色，無論角色重要與否，演之前他都認真仔細地做足了功課，下至街頭巷尾的小攤販，上至城市最頂端的各類精英人物，他都有一定的了解，想起什麽就講什麽，各類演戲小訣竅如數家珍，且非常貼合實際，講得是風趣又生動。

結束後，方輕輕仍有些意猶未盡，回程路上，東一個問題，西一個想法問個沒完，吃不到海鮮大餐時那點“欺師滅祖”的小想法全被她拋至了九霄雲外。

***

藍震崇尚“慢工出戲活”，《鷹計劃》每天拍攝強度原就不小，方輕輕下了戲還得見縫插針一般找時間去跟莫文柏上課，所以直至統籌老師通知大家即日便要轉場，她才驚覺一個多月的時間竟不知不覺間便一晃而過了。

兩個拍攝地點之間相隔甚遠，莫文柏本就是特出，所有戲份在上一個拍攝點就已經全部殺青，老爺子走的時候，方輕輕手傷早已痊愈，痛痛快快地陪他一起吃了頓海鮮大餐。

這次去新拍攝地點，不用再抽時間學東西，方輕輕一上車便開始補覺。

劇組車隊浩浩蕩蕩往前行駛，路邊風景從高樓大廈慢慢轉至青山綠水，這邊經濟到底不如國內發達，出了城之後，路況漸漸變差，饒是方輕輕司機水平再好，也避不開滿地的坑坑窪窪。

又一次大顛簸之時，方輕輕正好夢見自己從懸崖上跌落下來，她從一陣心悸之間猛然醒轉過來，眼還沒爭，卻是先聞見了那股熟悉的清冽氣息。

車子開得不穩，周湛擔心方輕輕睡不好，早把人拉進了懷裏，只沒料到她這次竟然提前醒了過來。

小姑娘揉著眼角，睡眼迷蒙地朝他望過來，周湛渾身僵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產生了一點多年罕見的、做壞事被抓包的輕微窘迫感。

他不太確實方輕輕是已經徹底醒轉，還是仍半夢半醒，但到底是刀山火海裏滾過來的心理素質，他神色半分不變，只擡手輕著動作給她調整了下姿勢，壓低了聲音問道：“還沒到，要不要再睡會兒？”

方輕輕眨了眨眼，含糊地“嗯”了一聲，臉在他肩上蹭了蹭，又閉上了眼睛。

她這點小動作近乎有些親昵意味，周湛怔了怔，心頭頓時柔軟一片。

方輕輕其實已經醒得七七八八。

周湛說給她時間慢慢考慮，這段時間以來便確實沒再追問過她要答案，只是以一種沈默又強勢的姿態一點一點侵入她生活，以至於她方才從他懷裏醒過來那一瞬，竟半分也不覺得意外，甚至跟他這樣親近，她也不會再像剛重逢時那樣別扭不自在。

她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這近一個月實在太忙，似乎潛移默化間，關系就不自覺近了許多。

方輕輕閉著眼睛，心裏幾乎是不由自主般跳出了一句話——

不如就答應他算了吧？

她當年也只是追了他兩個多月，論誠意周湛也不比她差多少。

況且，最重要的是，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她心意自始至終，從來都沒有變過。

大概是他身上的味道太過令人安心，方輕輕想著想著，便又再次陷入了沈沈的睡意之中。

***

新拍攝點是個小鄉鎮。

藍震數月之前來堪景的時候，就在此處住過一陣，下車之後便領著眾人四處轉了一圈。

住的地方是當地的小招待所，條件相當有限，完全不能和星級酒店相比，但好在小鄉鎮依山傍水，風景十分漂亮，空氣也分外地清新。

方輕輕還是小時候跟幾位家長一起去鄉下住過一陣，這會兒一來這裏只覺得滿心滿眼的新鮮感，一會兒跑上又跑下的。

安然憂心衛生條件問題，忙前忙後地收拾屋子，也沒多少空管她，等整理好被褥，暮色已經降臨，窗外的天邊鋪滿了雲霞，方輕輕卻不見了人影。

這邊手機信號並不好，安然試著打了下電話，卻沒能打通，她又下樓找了一圈，也無果，最後只得皺著眉敲開了周湛的房門。

鄉鎮招待所房間相當簡陋，男人一打開門，屋內情況便一覽無餘，除了固有簡單的陳設之外，別無他人。

安然這才著急了起來：“輕輕沒在你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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